作者:邹阳(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讲师)
在中国古代文章中,常常将朝廷重要公文称为大手笔、大文词、大制作、大议论等。其中的“大”有两层含义:一是政治含义。因为“事无大于明堂之政者”(蔡邕《蔡氏月令》卷五),朝廷之事都是大事,故有“大”之称。二是艺术含义。一般来说,朝廷重要公文的作者都是当时文章名家,他们写作艺术高超,声誉极大。这些文章兼具政治功用和审美价值,学界已有较多论及。但中国古代文章学中还有一个内涵更为丰富的概念——“大文字”,学界鲜有论及。
“大文字”内涵的演进
最早提出“大文字”的,当是朱熹。他说:“李丈奏议、行状可得一观,幸甚。甚恨不得一见此老,然读其书,却是大模样,大手段,非如一种左右拾掇、委曲计较小小家计,为无用之学也。他时与《罗鄂州小集》皆愿附名于其后,然亦只能作题跋,无力做得大文字也。”(《与刘子澄书》)这里的“大文字”是相对于题跋等篇幅短小的文章而言,指篇幅较大、内容更为丰富且实用的文章,如奏议、行状等。这是“大文字”的最早内涵。宋末元初,“大文字”被用来形容文章的思想深度,主要用于评价理学家文章。王义山《稼村类稿·讲义》载:“先儒《西铭》与濂溪《太极图》、伊川《易传序》《春秋传序》是四件大文字。”用“大文字”来形容《西铭》《太极图》《易传序》《春秋传序》的重要性,其实就是强调其思想深度。明人有的延续这一评价,戴君恩《剩言·内篇》曰:“《太极图说》自‘五性感动而善恶分,万事出矣’以前,是说本体,自‘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’以后,是说工夫。《西铭》亦然,自‘凡天下疲癃残疾,茕独鳏寡,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’以前,是说本体,自‘于时保之子之翼也’以后,是说工夫。完完全全,彻上彻下,真是宇宙间两篇大文字。”将《太极图说》《西铭》称为“大文字”,是因为两文将理学中的“本体”“工夫”解说透彻,思想深刻。
明代的“大文字”还可以指朝廷的高文典册。艾南英《答陈人中论文书》云:“宋景濂佐太祖皇帝定制度、修前史,当时大文字皆出其手,我朝文章大家自当首推其文。”宋濂被称为“开国文臣之首”,曾辅佐朱元璋定制修史,所谓“当时大文字皆出其手”,当是指宋濂参与起草了诸多朝廷高文典册。姜宸英《湛园札记》称:“‘大手笔’本出《晋书·王珣传》……大手笔者,谓高文典册大文字也。”直接把“高文典册”称为“大文字”。从文体层面看,凡是涉及朝廷重要公文的写作,如重要的制诰、诏令等,可称为“大文字”。这与上文提到的大手笔、大文词、大制作、大议论的内涵相似。此外,明人又用“大文字”来评价唐宋散文中的艺术高超之作。茅坤曾把韩愈《衢州徐偃王庙碑》评为“大文字”:“以客形主而立论奇高,造语怪伟,当是昌黎大文字。”(《韩文公文钞》卷十一)又唐顺之评曾巩《太祖皇帝总序》:“此等大文字,当看其布置处,南沣有《沧州上殿札子》,皆与此意同。”(《曾文定公文钞》卷四)前者注重的是立论、造语,后者注重的是文章布局,皆是针对韩愈、曾巩的文章艺术技巧而言。
“大文字”的创作要求
作为一种统摄性概念,“大文字”的创作有较高要求,宋人开始关注创作“大文字”的作者心境,元、明两代论述较少,清人则聚焦于作者笔力识见、文章立意、行文结构、整体风格等方面的内容。
从作者心境看,“大文字”的创作需要放开胸襟。宋人李淦在《文章精义》中指出:“做大文字,须放胸襟如太虚始得。太虚何心哉?轻清之气,旋转乎外……人放得此心,廓然与太虚相似,则一旦把笔为文……殆如妍丑之在鉴,如低昂之在衡,决不至颠倒错乱,虽进而至于圣经之文,可也。”要求作者放开胸襟进入太虚之境,让轻清之气由内而外,达到物我合一。明大道,修心境,对事物的体察要全面,从大处着眼,不可偏执一词,否则就会限制写作的思维。同时,还需要作者笔力强劲,真气充盈。如张维屏《国朝诗人徵略》载:“黄仲则《程孝子行》,王铁夫《书常公殉节录后》,此二诗一写孝子,一写忠臣,笔力遒劲,生气涌出,真宇宙间大文字也。”笔力孱弱,则无法作“大文字”,施国祁《金源札记·仆散忠义传末》云:“案,沂公之将材、相业不下裴令公,当史局者……妄思作一篇极大文字,无奈笔力冗弱,不觉满纸芜辞”。
此外,从行文结构看,“大文字”要求谋篇布局,章法合理。桐城派刘大櫆门人方国评其《游晋祠堂记》:“叙次景物,曲折分明如画……是大文字。”(《海峰集》卷五)邱维屏《正统图说》文末自评:“大文字如淮阴将兵,多多益善,分画甚明。”(《邱士邦文集》卷三)“分明如画”“分画甚明”都是针对篇幅较长的文章而言,要求谋篇布局要清晰合理。又魏礼《书〈渡琼海〉诗跋》云:“大文字盖字少理足,句劲而转折多也。”(《魏季子文集》卷十一)这是评诗,“句劲而转折多”是对章法结构的要求。从整体风格看,“大文字”要“庄重”,讲求气骨。清初虞山诗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冯班评苏轼文章时说:“嬉笑怒骂,自是苏文病处。君子之文必庄重,苏公自有大文字,今小人只读《坡仙集》。”自注:“《表忠观碑》《司马温公行状》,大文也……”(《钝吟杂录》卷四)“庄重”是相对“嬉笑怒骂”即自然随意而言的。汪有光《标孟》文末有一段对《孟子》文章风格的评论:“阅此一过……凡作大文字,全要议论正,气骨高。”(《标孟》卷七)从文章风格的角度来说,《孟子》属于“大文字”,正是由于议论正,气骨高。
“大文字”的文章学价值
“大文字”是中国古代文章学中一种非常有意味的批评,它不是一种单一的文体,也不仅仅是以题材来划分。“大文字”能统摄多种文体,举凡在思想、艺术等某一方面具有独特价值的文章,均可称之。“大文字”在中国古代文章学中具有重要价值。
首先,讲究“大文字”,更便于洞悉事物的本质。王之绩《铁立文起·论》有云:“讲性理而洞彻精微,论治道而深究利害,便是大文字。”将性理的精微之处讲透彻,把治道的利害关系说清楚,即要有识见,发前人之所未发。清初李颙《答杨雪臣隐君》说:“客冬,吴君濬长自都门以先生所撰《寻乐堂记》见寄……的确发昔人所未发,乃天地间大文字。”(《二曲集》卷十六)指出“大文字”的独创性和开拓性。刘肇虞辑《元明八大家古文》收王慎中的《明伦堂记》,唐德评:“内外合一,才完得明伦事直,抉透其所以然,此等大文字,非小儒能办。”同样强调将道理说得全面透彻,才是大文字。
其次,清代则将“大文字”内涵扩展到诗歌评点领域,具有艺术价值或认识价值之诗也可如此称之。如俞玚评杜甫《蜀相》:“真正痛快激昂,八句便抵一篇大文字。”(《杜诗镜铨》卷七)诗人情感激昂,读者读后酣畅,只八句,便为诸葛亮“盖棺定论”,《蜀相》的艺术和认识价值兼具。又沈德潜评李梦阳《玄明宫行》:“此为宦官刘瑾作也……痛惜祖训,垂戒后人,是大章法、大文字。”(《明诗别裁集》卷四)主要是从李诗的认识价值出发,认为其有“垂戒后人”的作用,借李诗以“厚人伦,匡政治”。从中可见该词对诗歌批评的重要影响。
最后,“大文字”是文章地位高大的体现。吕乔年《太史公编成〈皇朝文鉴〉始末》曰:“晦翁晚岁尝语学者,以为此书编次篇篇有意,每卷卷首必取一大文字作压卷,如赋则取《五凤楼赋》之类。”(《宋文鉴》卷首)吕祖谦取《五凤楼赋》为《宋文鉴》“压卷”之文,其属于“大文字”,可见推尊之意。清人龚炜说:“太史公《史记》乃宇宙第一部大文字,而《孔子世家·赞》推崇至圣,又是秦汉以来第一人,独孟子与荀卿同传,未合。”(《巢林笔谈续编》卷上)亦可见推尊《史记》之用意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6月09日 13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